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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雨(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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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雨(二更)

趙尚書如今六十有二, 六十多年裏他早已習慣於權衡利弊,從未有過哪一日像今日一般,憑著一腔熱血便跟著晉王入宮請願。

他還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了。捫心自問, 聖上待他並不差,多年來讓他穩坐戶部尚書之位,對他也有提拔之恩。但天災人命前, 君臣之情還得先放在一邊。趙謙不確定自己出面能否說動聖上, 畢竟他的顧慮還是太多了,聖上若真的不願, 他不會相逼。但是他莫名地相信,晉王一定可以。

真正站在大明宮前時, 趙謙的略有些遲疑不安的心思一下子穩了。他總要為了自己的良心支持晉王一次,哪怕會得罪聖上與儲君。

趙謙都與裴元珩統一戰線,更不必說丁蒙了, 唯一一個被強行拉過來的只有田豐。田豐倒不是對裴元珩有意見,只是他為人謹慎,不會做什麽出頭的事情。但是他的意見不重要,丁蒙跟趙尚書從來都沒有聽過。

戶部能說得上話的都在大明宮外頭等待召見。皇上與太子聽聞也知道他們是為何而來。上次裴元珩與禦史臺辯論實在厲害,為防止自己被裴元珩問得啞口無言,皇上在召見之前順帶將三位尚書跟其他幾位丞相叫了過來,連禦史大夫跟禦史中丞也沒放過,就連八竿子打不著的齊王跟幾位皇叔也被召入宮。

人齊之後,眾人都被傳入殿內。

周伯羨看著義無反顧的晉王嘆了一口氣, 小聲呢喃:“經此一事, 晉王在朝中的日子只怕更難了。”

齊王很是不解地轉過頭:“這是為何?”

周伯羨頓了片刻, 隨即搖頭:“沒事。”

也沒必要跟齊王解釋,他聽不懂的。

眾人行完禮後, 皇上警告地看了裴元珩一眼,隨即轉向好說話的趙謙:“趙尚書驟然入宮,究竟所為何事?”

趙謙苦笑,聖上不過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若真一點不知,也不會將其他人請進宮與他們對峙了。事到如今,趙謙不得不出這個頭:“聖上,微臣攜戶部三位官員入殿是想請聖上開恩,即刻開倉放糧,賑濟災民。”

周圍官員宗室不約而同地投來審視的目光。

糧食放光了,京城百姓吃什麽?朝廷上下吃什麽?好人誰不會做,若是條件允許,誰都想做出頭鳥當這個好人,問題是,這樣做的後果誰能承擔?朝廷沒了糧食,一旦有動亂士兵的糧餉誰來發?皇室、官員的俸祿誰來管?

禦史中丞韓青率先發難:“敢問趙尚書,如今朝廷究竟還有多少存糧?”

這等關鍵時候,丁蒙自然不會讓老尚書獨自面對,答道:“大楚境內主要糧倉儲糧總計一千一百五十六萬石左右,其中光含嘉倉就有五百一十萬石,這些糧食加起來可以保證百萬軍隊一年口糧。”

“可開倉放糧,這百萬軍師的口糧瞬間所剩無幾。一旦開了這個口,後患無窮。災民源源不斷,他們知道京城有糧勢必都會湧入京城,屆時朝廷又該拿什麽賑災?含嘉倉的糧食是軍糧,是朝廷的退路,這條退路若是沒了日後朝廷出了事又由誰來擔責?”

禦史大夫問得毫不留情,“是讓年逾六十的趙尚書來擔責,還是出身寒門的丁侍郎來擔責?”

沒有誰能擔得起這份責任。

趙謙與丁蒙都面露不忿,就連田豐都覺得禦史太可惡極了,討論就討論,為何攻擊人家的年齡跟出身?未免太下作。

禦史大夫冷笑一聲,戶部上下也不過如此,只會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罷了,半點沒有考慮實際。

裴元珩突然發問:“那依禦史大夫所言,這些災民該如何處置?”

禦史臺對晉王還有幾分忌憚。

裴元璽給鄭厭使了個顏色,鄭厭知道太子不會出頭,只好硬著頭皮道:“自當勸回。”

“勸不回呢?”

“派士兵鎮壓,再令江南等地運糧入京,緩解災情即可。”鄭厭所言,正是所有官員心中所想。他們能緩解災情,只要再給半個月時間就行了,絕不能讓所有災民都湧入京城,否則一定有暴.亂。這些流民貿然入京,本就是不安分的,死了也是罪有應得。

裴元珩已猜到會是這樣的回覆,人命而已,這些人根本不在乎,但這並非就是對的:“敢為諸位大人,朝廷設置常平倉的意義何在?”

鄭厭不予置評。

裴元珩道:“常平倉的意義便在於儲糧備荒。國家存糧本就不止是公家之費,凡涉及百姓,即便無糧也需賑災,況且如今倉庫充裕還未到窮盡之際,如今你等反而因為自身利益不顧百姓生死,簡直本末倒置。諸位坐在這皇城之中,對外面的情況當真就不聞不問嗎?”

眾人被問得難堪,自己有這個想法是一回事,但是被人直白地點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人生在世,誰能沒有點小心思,他們就是怕自己沒糧食吃,有什麽錯?難道晉王就真的能做到大公無私嗎?

唯有齊王拎不清,莽撞地問了出來:“外頭什麽情況?”

周伯羨甚至都來不及捂住他的嘴。

感受到聖上那道攝人的目光後,周伯羨哀嘆一聲,聖上肯定是責怪他沒有管好齊王。他也冤枉,弘文館那麽多先生都沒能讓齊王脫胎換骨,他能有什麽辦法?

裴元珩語氣凝重:“北方一帶久無雨水,導致農田絕收,百姓無糧只能以草木、樹葉果腹,中毒滯塞而死者比比皆是。僅昨日一天,城外流民病死者便有四百餘人。你我是人,京城百姓是人,這些流民難道就不是人了?”

皇上煩躁極了,那能一樣?

只有齊王嚇得臉色慘白,這般可怕?可是……城內不是都還好好的嗎?

裴元珩環視一圈,意味深長道:“前朝數年大旱,城外幾乎見不到童子乃至獨行者,知道為何麽?”

皇上已經氣得鼻翼翕動,群臣知道猜到晉王所指也不敢說,只有齊王一邊害怕,一邊忐忑地問:“為何?”

“百姓餓極,只能炊人骨以為薪,煮人肉以為食。易子而食的人倫慘劇不知有多少。本朝太.祖皇帝便是看不過前朝無所為,率領起義兵揭竿而起,推翻前朝暴.政。如今旱災重演,難道本朝也要效仿前朝,視百姓生死於不顧?”

“荒唐!”皇上拍案而起,被自己親兒子罵的惱羞成怒。晉王不該拿他跟前朝哀帝相提並論,更不該妄圖揣測大楚國運,“你好大的膽子!”

他幾時說不管了不過先拖半個月,將這些流民遣送回去。解決了這些流民,他會下令減免賦稅、安置百姓,再給他半個月一切都會好轉,情況再嚴重些他便會下令遷都,怎麽就到了要起兵造反的地步?

諸位臣子烏泱泱地跪倒了一片,齊王也被周伯羨拉著跪下來,周伯羨無比後悔沒給齊王請個假。

齊王跟晉王一唱一和,乍一看還以為他們倆是一夥的,可齊王與晉王關系一般,禮部與戶部未有交集,聖上真要順道懷疑起他來,他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就連裴元璽也有些緊張,他沒想到老二這麽敢說。在眾目睽睽之下指責父皇,他是真的篤定父皇不會殺了他嗎?

裴元珩獨自站在殿中,冷冷一笑:“父皇息怒,兒臣只是實話實說。如今旱災範圍不過只在北方,江南等諸州之田秋稼足望,朝廷不至於一點稅糧收不到。守著那五百萬石糧未必能讓江山社稷穩固,但舍不得這五百萬石糧,多半會人心盡失。”

皇上氣得想將這畜生給打死。他怎麽敢這般不給天子顏面?不過是仗著自己是他父親,以為自己不論說什麽都不會受罰罷了,呵,他明日就將老二貶去西南!是生是死他都不會再管!

許是老天都在幫裴元珩,下一刻,右衛大將軍突然來報,說是士兵勸說流民歸鄉時因言語不當,引發了流民暴.亂。

皇上急忙問:“可鎮壓住了?”

“已將領頭的十餘人當場誅殺。”

“那就好……”皇上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驚出了一聲冷汗。

這群流民瘋了。

裴元璽明白,是他出面的時機了,但是裴元珩先他一步跪了下來:“父皇,流民早已察覺不公,若是由其發展只怕更有大亂。兒臣請父皇先撥款三十萬,再開常平倉下發部分糧食,兒臣願為父皇將這些流民勸回。”

皇上審視這個自己一直忽視的二兒子,今日他犯的錯已足夠殺頭了,但是父殺子,未免太難看。而且皇上雖然惱怒,但卻真被裴元珩的話嚇到了。一旦流民失控,再出一個太.祖皇帝可就不好了,他還盼著江山社稷代代永存呢。而今老二既然願意接這個爛攤子,皇上也等著看他究竟幾斤幾兩:“你要多少糧食?”

“一百萬石糧食即可。”

皇上話說到一半:“若不能勸退流民——”

“一月內若不能徹底解決流民問題,兒臣提頭來見。”

裴元璽瞪大眼睛,老二瘋了嗎,他怎麽敢的?這樣的大話,便是身為儲君的他也不敢隨意言說。

皇上張了張嘴,他本來也是這個意思,但是真等到老二將話說出來後他又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對老二太殘忍了。當著宗室及官員的面,老二怎麽一點後路也不給自己留?罷了罷了,這話反正是他自己說的,與自己無關。

裴元珩撂下這句話後,餘光看到了裴元璽難以置信的眼神,只怕這家夥以為他瘋了。

不止是他,趙謙等人從宮裏出來之後也在唉聲嘆氣。老尚書要強了一輩子,如今看裴元珩為了流民都開始自尋死路了,打從心底裏替他惋惜:“王爺不該意氣用事的,這事繼續磨一磨或許還有的談。”

只是怕那些流民們等不及了。趙謙也不能說晉王就錯了,但他方才的確太心急,誰也不能保證這場旱災持續多久,更也不能保證這群流民能聽進去話。如今只盼著江南的糧食能早日運到京城,緩解北方的困境。

丁蒙與田豐亦是憂心忡忡,不過裴元珩可沒心思安慰他們,回到戶部之後便緊急抽調人手。

為了他的小命著想,趙謙一切都緊著裴元珩來,戶部人手能給的都給的。當日下午,裴元珩便領著人手與左右衛士兵出了城。

因其中涉及到營建事務,工部尚書陳善方也被皇上給派過去了。

右衛大將軍與裴元璽關系親厚,如今跟著裴元珩不過是出於公務,並沒有多盡心。他是等著看晉王的笑話,不僅是他,整個朝廷如今都在看晉王的笑話。入朝為官總有不成文但心照不宣的規矩,而今晉王沒有能力卻妄圖挑戰整個朝廷,他不倒黴誰倒黴?

但神奇的是,晉王貌似真的拿捏住了這群刁民。

自從晉王帶著架著鍋煮粥、施粥之後,這群流民便在晉王軟硬兼施的手段之下,變得乖覺起來。晉王來得第一天便許諾:“朝廷不會不管黎民百姓,但百姓是百姓,反賊是反賊,帶頭挑釁、助紂為虐者自當早日清理。你們只需依照指令行事,本王可以保證,今日在場所有人都不會被餓死。”

他說話聲音透著些涼意,但是每一句都擲地有聲,讓人莫名信服。

有時候,混亂的一群人只是缺了一個給他們布置任務、劃定規矩之人,何況這人手裏還有糧食。

裴元珩在這群流民中立了規矩,每人每日早晚各領一餐,作為回報,他們得去打水、拾取柴火、搭建帳篷……甚至身體強壯的還得去周邊翻田做種種農活。

自然也有人嚷嚷著不公平,憑什麽要讓災民做工?京城的人什麽都不用做就可以領糧食。這些人甚至不服管教,想要對朝廷的人動手。晉王當時沒說什麽,當晚便以這些人身體不適為由將惹事的頭子都給帶走了。

這群人消失得悄無聲息,但是日夜相處的同伴豈能不知道?先前覺得這位王爺年輕好糊弄的人,瞬間都沈默了下來。

沒有糧食吃,他們敢孤註一擲,如今有了糧,他們並不想死。

連陳善方也不知道晉王將這些人帶去了何處。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晉王並沒有要借著放糧收攏人心,相反,他對所有災民都很冷淡,不過做事絕對公正,不論男女老少每日施粥的分量都是相同的。

先前有男子抱怨不公,晉王冷著臉來了一句“不吃就滾”,唬得人家再不敢多言。

施粥三日,如今這些流民大多已習慣了聽話便有飯吃的規矩,更習慣了聽從這位年少晉王的指令。

裴元珩又熬了數晚,寫了一個以工代賑的奏章呈了上去。

他能確認這場旱災持續時間不長,可如今的問題是,破產的流民太多了,趕來京城的,跟正在趕往京城的大多無恒產。即便讓他們回程,日後面對無田、無種、無農具的困境他們一樣活不下去,不如借此機會將隋唐時的大運河開鑿出來。他先前所在的時空是有這麽一條歷史上存在的運河,可大楚沒有。大運河加上陸運,每年江淮一帶進入關中的糧食可以比如今再多幾百萬石,足夠解決關中缺糧的窘境。

工部尚書無意間瞥見這份奏章後,眼神都在發光。他真沒想過晉王竟然能有這樣的奇思妙想!

此事若是真能促成,不比他們每日在這兒建造房子強?南方可沒有旱災,他們帶著人從杭州開始施工,還能就近用上南方的稅糧。用工錢跟糧食吊著,引導剩下的流民去修建運河,他們便不會湧入京城了,朝廷也不會有危險,真是一舉多得。

陳善方很想仔細看看這道奏章,可惜他跟晉王從前沒有任何交集,如今也不好問得太過。

但裴元璽卻看到了這道奏章,在他父皇的桌案上。前些日子父皇發了那樣大的火,如今因為這道奏章,忽然怒火全消。他固然還是不喜歡老二,但卻對這道奏章放在了心上。

裴元璽知道,父皇一定會采納。一旦運河開鑿出來,勢必功在千秋。裴元珩的威脅越來越大,裴元璽忽然覺得,若是自己不做些什麽,一定會被比下去。

他是儲君,是太子,若是被晉王比下去,像什麽話,來日又該拿什麽服眾?裴元璽甚至有些後悔,他當日就該跟著老二一起去賑災的。

如今再去賑災也來不及了,裴元璽唯一能做的便是讓父皇設壇祈雨。

早就說好的事,皇上並未推辭,工部禮部日夜兼程,不過兩日便在城外設壇,祗告天神、地祇、太歲。

裴元璽自告奮勇,說要代替父皇去祈雨。皇上本來想自己去的,還能彰顯一下皇恩浩蕩,但是太子執意要去,皇上也只能將機會交給他了。

父子倆對於能否順利祈雨心裏都沒有底,但是事總歸要辦。

裴元璽為此做了大量的準備,讓心腹準備了數篇文章,等到他祈雨時便在文人間傳閱。裴元珩既然想要收服流民,他就得鞏固在文人心中的地位。

一切準備妥當,朝野上下都知道太子即將代替聖上祈雨,鄭厭自然也聽說了,他不僅聽說了,太子還準備將他待在身邊,畢竟鄭厭也算是有功之臣。

鄭厭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心裏暗道了一句對不住。

不過隨即又覺得,他沒什麽好對不住的,他從來就沒錯過,只是選擇不同罷了。

青華山下,早已有文武百官在此等候,皇室宗親也齊聚於此,周圍更是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侍衛,生怕到時候有人會對儲君不利。

裴元璽躊躇滿志地抵達了地方,正欲登臺,腹中驟然爆發了一股熟悉的劇痛。比上回還要猛烈,還要讓人難以忍受。頃刻間,裴元璽便已忍受不住,眼前一片發黑,竟疼得暈了過去。

周圍亂作一團,左右侍衛生怕有人行刺陷害,立馬架起儲君原路返回。

人潮湧動,被留下來的官員宗親面面相覷。

周伯羨看向眾人:“吉時已到,這祈雨還要繼續麽?”

錢都花了,總不能半途而廢吧,陳善方咬牙:“繼續!”

可是讓誰繼續呢?在場眾人盯上了裴元珩跟齊王。

這會兒若是上臺祈雨,多半要被太子記恨。周伯羨不忍心讓齊王犯傻,但是晉王聰慧必定不會畏懼太子,他遂開口道:“勞煩晉王代儲君祈雨。”

丁蒙炸了:“憑什麽要晉王去?”

“那總不能讓你我去吧?”陳善方反問。

戶部的人都面帶不愉,這不就是欺負晉王身後無人嗎?

眾人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晉王,也都清楚,這場雨多半是下不下來的。只能委屈委屈晉王了,大不了他們日後稍微照顧一下晉王。

裴元珩並未拒絕,看似心情凝重,實則誰也不知道他心中一片雀躍。緩緩登臺後,裴元珩從禮官手裏拿過祭文,欣賞了一番。

文筆不錯。

禮官還在心疼晉王這個倒黴蛋,但是遞過去的時候卻發現晉王貌似在笑?都被架在火上了,有什麽好笑的?

裴元珩朗盛誦讀祭文,剛念到“今旬不雨,既為兇歲”時,紙上忽然落了一滴水珠。水滴暈開,打濕了紙張,原本的字跡也被模糊了邊緣。

他擡頭,睫毛處正好接到了一滴雨水,這下連視線也模糊了。

竟然真的這般準時,裴元珩還以為要拖一拖呢。

還不等裴元珩繼續往下讀,落下的水滴越來越多,天邊不知何時來了烏雲,須臾雷聲大作,細小的雨滴逐漸變大,儼然有瓢潑大雨的傾向。

在場的官員被淋成了落湯雞後,楞怔在原地。

不是,這就降雨了?

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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